「好像一个画家分不清颜料,作家认不得字了,总之就是很奇怪。」
「害!艺术家嘛,就是神一阵儿鬼一阵儿的,别放心上。」
赵飞陪着喝了几杯,尽量安慰着青年导演:「1993年伍迪艾伦拍了一部《曼哈顿谋杀议案》,属于他一贯的反转幽默。」
「但是影片上映的时候他在电影院看哭了,说自己拍的就是一堆狗屎。」
「他把自己关在布鲁克林的小房子里三个月,94年拍出了转型的《子弹横飞百老汇》,拿到了奥斯卡最佳导演的提名。」
「我见过的每个导演都会有低谷,这很正常。」
路老板当然知道他讲的这个故事,只不过自己的状态远不止如此,他是真的陷入了迷茫,甚至有点儿恐慌。
「老赵,实话告诉你吧,我好像丧失了审视能力。」
赵飞猛地擡头看着他,手里的酒都惊地洒出了几滴。
导演作为同画家、作家等相同的艺术家,除了创作能力外,优秀导演通常是具有自我审视能力的。
就像王晶曾在《圆桌派》里讨论过张一谋拍的《长城》。
主持人窦文涛问他:你们这些导演,在拍烂片的时候,究竟知不知道自己拍的是烂片?
王晶给窦文涛的回答是,张一谋在拍到一半的时候,绝对是知道自己拍的是烂片。
包括后世的《三枪》,需要帮张卫平还债,也只能赶鸭子上架,他自己在这个过程中是煎熬的。
但是为了投资人和剧组工作人员负责,只能硬着头皮拍下去。
像老谋子这样,就是兼具创作能力和自我审视能力的导演。
因此他能干奥运会总导演,因为他具有极强的美学设计和鉴赏能力。
卷轴创意怎幺样?
用缶的现场效果好不好?
大皮影戏为什幺最后被他执意要砍掉?
他有着身为一个艺术家强大的判断能力,这样的导演一般也能干监制,说白了叫能分清好赖活儿。
另一位相对反面的例子自然是陈开歌了。
他属于沉浸在创作中的导演,我只做我觉得好的东西,不欣赏的人,是你们没有眼光。
我不会去主观地判断这部影片出来,从艺术性、商业性上会得到什幺反馈,我只管创作,其余的交给市场。
当然,最后观众会用脚投票,只不过他不会承认自己的失败就是了。
现在的路宽,就突然陷入了这样的迷茫中。
一个简单的长镜头,别说放到之前几部电影里,就是前世的他都能驾轻就熟。
可这一上午拍下来,真真儿的就是那幺别扭,说不出来的别扭。
在赵飞等人看起来毫无瑕疵的片子,他从监视器里每看一遍,就多出一种新的想法。
总是不自觉地、天然地否定前述的决策,拍到最后也难以抉择哪一条合适一些。
电影是导演的个人创作,演员、灯光、摄影、配音都是为他服务的。
这种自我审视的工作,别人是替代不了的。
第二天还有工作,两人喝了一瓶白酒就各自歇息。
赵飞离开,坐在椅子上抱臂沉思的路宽接到一个越洋电话。
「马丁?」
「路,听说你要去坎城做评审会主席了?」
坎城影展的评审会人员通常会在电影节开始前1-2个月公布,4月初坎城官方会公布结果。
显然马丁斯科塞斯是有自己的消息渠道。
路老板笑道:「没错,是有电影要跟我推荐吗?」
「基石单元,有一部叫《现在就买》的短片,你可以关注下。」
基石单元是坎城影展特有的项目,参赛选手必须以就读的电影学院为单位报名。
除了最高一万五千欧的奖金外,他们会被邀请到巴黎去参加驻地写作。
影展官方会给他们提供一个市中心的住所,每月800欧的生活费,提供机会让学员在影院中饱览艺术电影。
同时,基石单元的获奖者,会天然获得自己第一部长片进入坎城影展的机会,因此很多年轻导演趋之若鹜。
对于影展官方来说,主要是用于挖掘全世界的优秀青年导演,也是为了扶植坎城嫡系的电影人。
人情往来,全世界通用,路老板一口答应下来:「没问题。」
「你的新电影怎幺样,我看了新闻,是一部灾难片?」
「是的,不过拍得很挣扎,呵呵。」
路宽把自己的感受同这位电影社会学家交流了一番。
马丁斯科塞斯从1963年就开始拍电影,他见过的导演无数,很快就理解了他的困惑。
「我在今年奥斯卡结束的酒会上遇到一个人,跟你的状态一模一样。」
「谁?」
「拍《狗镇》的冯提尔,大家都喊他冯疯子。」
《狗镇》是妮可基德曼主演的一部艺术片,具有舞台剧风格的简约布景以及对人性深刻又尖锐的剖析。
这使得影片在问世后引起了广泛的关注与诸多争议,成为电影史上一部极具话题性的作品。
马丁斯科塞斯远比赵飞要懂行得多,给他举例安慰道:「你的情况在不少年少成名的天才身上都出现过,我见过太多。」
「昆汀三十岁拍出了《低俗小说》,这只是他的第二部电影,就拿了金棕榈。」
「但是此后他沉寂了将近八年,一直到你们在北平认识的时候那部《杀死比尔》才又找回了拍片的感觉。」
「特伦斯三十多岁拍出了《天堂之日》,拿了坎城的最佳导演,一直沉寂了二十年才拿出《细细的红线》,获得奥斯卡最佳导演提名。」
马丁很欣赏这位青年导演卓越的才情:「就算是黑泽明,拍完《天国与地狱》也渡过了近七年的低潮,这很正常。」
「路,你走得太快了,脑子也太乱了。」
「导演都很容易把自己搞疯,你应该审视一下自己的精神状态,及时拨乱反正。」
路宽听着话筒对面的安慰沉默了很久:「如果黑泽明那样的大师还在世就好了,我想我可以问问他这是一种什幺感觉。」
「哈哈,黑泽明不在,你可以去找别的大师,比如伯格曼。」
「伯格曼,他不是避世吗?」
「我可以帮你问问,也许呢?」
伯格曼是大师眼中的大师。
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开始一直到千禧年,世界上包括伍迪艾伦、科波拉、北野武、张一谋、李安、马丁在内的大多数顶级导演,几乎公认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导演和大师。
常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在创作理念相互倾轧的艺术界,能获得这样的认可非常不简单。
伍迪艾伦称他是精神导师,是影坛的莎士比亚。
在伯格曼70岁的生日上,伍迪艾伦表示他是电影被发明出来以后,全世界最伟大的艺术家。
华语导演里,李安是他的死忠。
李安18岁看了伯格曼的《处女泉》,他在采访中当众这幺描述自己的感受:
那是我醍醐灌顶的一天,是永生难忘的一天。
我连看了两遍,整个人无法动弹,像是被夺去了童贞。
2006年,李安在拍摄《色戒》时候遭遇了和路宽现在一样的状况,他一度痛苦到找姜志强想要退出拍摄。
后来经过朋友的引荐,他得以到法罗岛朝圣。
没错,就是朝圣,因为想要去拜访伯格曼的人实在太多太多,但是很少有导演能获准进入。
李安向伯格曼倾诉了迷茫和困惑,像个小孩子一样伏在他的肩膀痛哭,令人动容。
两人又聊了一阵才挂断电话,青年导演长叹了一口气,久久无言。
艺术领域上的迷茫自然有。
但马丁斯科塞斯不知道的是,自己心中还有从那个车祸后的梦境就涌现出的,一个重生者隐约的恐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