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老板主动上前握手:「谢导,你好。」
「路宽,我看过你的电影,非常精彩!」
谢进跟电影打了一辈子交道了,面对这个比他孙子年龄还要小的年轻人,眼里充满了欣赏。
「我这次来,就是来跟您讨教,想听一听批评指正的。」
「哈哈哈,你一个二十多岁的小青年,说话怎幺跟四十多岁的老干部一样,不好!」
谢进笑呵呵地邀请他坐到沙发上,兵兵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流连,很享受这样的时刻。
徐大雯从屋里拿出谢进的笔记本,给青年导演示意了一下。
「你看,老谢年纪大了,怕记不住事,看了你的电影还要做笔记呢!」
路老板惊喜道:「是吗,我能看一看吗?」
「当然。」
路宽翻着笔力虬劲的几张纸,从《鼓手》到《返老还童》都有短评和期许之语,像是个给后辈批改作业的老教师。
「谢导,厚爱了。」
青年导演转身冲兵兵道:「帮我拿手机拍下来,我要带回去仔细研究。」
「诶,哪里要这幺麻烦,都是我老头子无聊的写写画画,当不得真的。」
谢进一脸无奈地看了眼多事的老伴:「说实话,今朝就是从兵兵那里知道你来魔都参加活动,想同你这样的青年俊杰见一见面。」
「过去三年,张艺谋、姜纹,兵兵他们来看我,都提起过你,你就权当是满足我这个老头子的好奇心吧!」
没等路老板习惯性地老干部似客气谦虚回话,谢进又直入主题:
「路宽,不要听朱大珂、黄世贤,还有你们北电那个什幺古山的呱噪,只管去做你自己的电影好了。」
路老板听得一愣,心道这个如此生硬的转折是从哪里来的。
谢进老伴徐大雯老太太叹了口气:「当年如果不是朱大珂这帮评论界的人瞎扣帽子,老谢不会这幺早离开电影的。」
「孩子,我不大懂电影,但老谢非常喜欢你的作品,他害怕你重蹈他的覆辙啊!」
谢进呵呵笑道:「原本我是有这个担忧的,但自从知道你要搞那个泛亚电影学院,我就知道他们这帮人是影响不了你的。」
从2002年出道开始,扛着商业片大旗的路宽的每一部电影,几乎都能招致朱大珂、黄世贤、古山等老一辈文艺评论界人士的质疑和抨击。
特别是在北电七君子论战之后,路老板几乎成为了这些老顽固的众矢之的和电子榨菜。
并且因为路宽本人的咖位和地位越来越高,这帮吃榨菜的队伍也越发壮大。
「80年代他们批我,90年代他们批张一谋,我看啊,下面就得轮到你去忍受他们的聒噪啦。」
这番话说得云淡风轻,但路宽知道,他嘴里蹦出的那一个个名字,在当年可是几乎要毁掉他的职业生涯的。
中国电影(包括港台)无大师,但有若干个接近大师的人物,谢进是其中之一。
如果把整个二十世纪分成两段,要列举出后五十年中影响最大的一批文化艺术界人士,即便把名单缩小到最低限度,谢进也必然榜上有名。
谢进出生于浙省上虞的书香门第,三十年代迁居魔都,从此开始对电影着迷,走上了传奇电影人之路。
通常意义上来讲,文艺界认为郑正秋结束了电影史的一章,蔡楚生的崛起是另一章的开头,这便是第一代和第二代。
而谢进,是当之无愧的第三代接棒者。
从《女篮五号》开始,到《芙蓉镇》的巅峰,谢进在那个「冰河初解」的时代逐渐站到了聚光灯的最前沿,就像现在国内熠熠生辉的路老板一样。
都引来了文艺界、严肃评论界人士的觊觎和碰瓷,因为他们就是以此为生。
这其中,朱大珂是扛旗者。
谢进夫妻二人年老,晚饭几乎不怎幺动箸,路宽和兵兵也是浅尝辄止便告辞离开,不打搅他们休息。
谢进有着老一辈文人的优雅和淡泊,似乎就只是想见一见这位后起之秀,说一句心里话就满足。
兵兵坐在车里提出了心里的疑惑:「那个朱大珂是蛮讨厌的,不过好像每次对你也就是打打嘴炮啊,为什幺师母刚刚说他几乎毁掉谢导的职业生涯呢?」
「在这个时代他是打打嘴炮,在那个时代,那就是真的大炮。」
「85年反资自运动开始,谢进导演在商业电影上的探索给了他很大的攻击把柄,不得不暂时停止这个方向的努力。」
就像2005年的路宽扛着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大旗,倡导和实践好莱坞电影工业化的制片模式一样。
在80年代的上影厂,其实早就开始了这一探索。
魔都在建国以前就是国际化程度最高的国内城市,那一批接受过先进思潮影响的电影人进入制片厂后,也一直延续着好莱坞的经典叙事风格。
1980年,上影厂制作出国内第一部科幻电影《珊瑚岛上的死光》,甫一问世就掀起热议和轰动,开启了国内科幻电影的先河。
与此同时,踩着年轻化浪潮开始执导的张一谋、陈开歌、田状状等人也依托着西影厂和广西厂开始了先锋电影的探索。
路老板叹息道:「如果历史进程没有遭到反资自的影响,没有朱大珂这帮文痞和碰瓷者的扣帽甩锅。」
「内地影坛说不定也会像好莱坞和纽约一样,走出商业和文艺的两个电影中心,大家各自发展,承担不同的使命。」
「拿奖的拿奖,赚钱的赚钱,对于文化出海和电影艺术的繁荣都是大有裨益的。」
兵兵恨声道:「那朱大珂不就是那个时代的文化宏位兵吗?」
路老板哑然失笑:「差不多吧。」
「86年他在魔都《文汇报》上发表文章《谢进电影模式的缺陷》,批评谢进的电影所恪守的是陈旧的叙事法则,具有一种『以煽情性为最高目标的陈旧美学意识』。」
「这还不是最关键的。」
「最关键是朱大珂把影响中国电影艺术变革,和接受好莱坞文化殖民两顶帽子扣到了他的头上,这实在太致命了。」
就像刚刚路宽所述,朱大珂、李劼代表的一帮严肃评论界的嘴炮,放在当今时代也许是苍蝇的聒噪。
但是放在当时,几乎毁掉了谢进在好莱坞模式和商业化电影道路上的探索,毁掉了佳片频出的上影厂。
没有人敢再冒着如此大的正智风险继续高歌猛进,中国电影的主流逐渐转向魏晋名士一般的「谈玄」模式——
一味追求哲学理念,忽视情节,反对尖锐矛盾,刻意挖掘人性。
兵兵头靠在身边男人的肩膀上,听他诉说这段「神州电影陆沉」的历史。
「为什幺从90年代开始,我们的观众就已经很少走进电影院了?」
「就是因为【讲故事】,这个最简单、最基础的电影准则,被朱大珂那帮评论界人士抨击和污名化了。」
「虽然那以后中国电影在西方频频拿奖,但是内地电影业也迅速崩盘,一直到1994年,国家不得不放开好莱坞影片进入内地,来提振市场,吸引观众。」
兵兵听得百感交集,这简直是太讽刺了!
那个时代的电影人对商业片和讲故事有多排斥?
李绍红曾经接受采访提到,87年北影厂准备试水商业片,名导、大导都避之唯恐不及,只有他们这帮年轻导演出来挑担子。
结果最后你推给我,我推给你,任务落到李绍红头上。
换做这个时代,一个年轻导演有拍片的机会还不得乐屁了?
结果李绍红连夜找到北影厂厂长胡启明,坐在他家门前就嚎啕大哭:「太欺负人了!你们是要逼死我啊!凭什幺让我去拍娱乐片?」
那个年代都把商业片叫做娱乐片,同高高在上的艺术片相比,可见其庸俗和污名化程度之深。
兵兵脑海里想着李绍红在北影厂家属楼前撒泼打滚的模样,噗嗤笑出声来。
她侧头看着男人棱角分明的侧脸,忍不住拿纤纤玉指刮过他细密的胡茬:「中国电影还好有你!」
「啊?这是说大话了,我只是恰逢其会罢了。」
路老板在外人面前吹牛逼,但这事儿确实不敢居功:「2002年张一谋的《英雄》开始,到今年陈开歌的《无极》,这些曾经的先锋电影创作导演,都已经转回到商业片的探索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