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俯瞰镜头,把70年代塘山特有的建筑风貌展现无余。
标志性的西马路塘山煤矿医学院,墙面或裸露、或涂抹着水泥砂浆;
平屋顶和坡屋顶的砖瓦房,布局规整,简洁实用。
大摇臂的一路略过,「抓革命,促生产」、「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的时代风貌标语映入眼帘。
短短十几秒的情景代入,把现场所有观众拉进了三十年前的那个夏天。
画面从俯瞰的远景迅速聚焦,伴随着突如其来的一阵蝉鸣,大银幕从充满时代感的黑白变成了彩色。
1976.7.28这一串数字乍现,而后渐隐。
只是这短暂一瞬的时间交待,就已经开始刺痛着观影的塘山人民的神经。
开头的这不到三十秒的时空交错,从一个仿佛进入了真空的黑白70年代开始,以一声尖锐的蝉鸣结束。
好像瞬间打破了一面镜子,把彩色的栩栩如生的真实世界突然展现在观众眼前。
在场的观影者们专业的极少,自然看不出这暂如一瞬的镜头语言和渐进叙事。
他们只觉得自己像一个溺水者,猛然间从水底露头,耳边的闷响变成了林间的蝉鸣、水声、风动。
瞬间活了过来。
这是入戏了。
他们的注意力和五感都已经被画面和声音的交错蒙太奇狠狠地抓牢。
但即便让极专业的电影导演和影评人来品评这开场的三十秒,当今世界也鲜有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想要看的懂,也许需要先理解伯格曼的那句话。
大师,是不叙事的。
紧接着就是周讯的一个长镜头。
即青年导演陷入自我审视困境,怎幺拍都不是味道的那场戏。
画面聚焦,先是蝉鸣,而后是一棵茂盛的槐树。
一个年轻少妇出现在镜头里,身材娇小瘦削,远称不上婀娜。
即便穿着这个时代堪称奢侈的淡蓝色碎花连衣裙,从侧后方看也枯瘠干柴得很。
台下的井甜低声凑到周讯耳边:「周讯姐姐,你那时候为了电影减肥的吧?」
「对,那会儿人都吃不太饱,路导让我瘦到了85斤。」
井甜点点头不再说话,看着银幕上的周讯有了动作。
给她量身定制的这个长镜头开始。
开头是侧面的人物中景,紧接着是手持摄影跟着她进了平板楼里的锅炉房。
直至此时,观众视角从侧后方变成了背面。
周讯手里拿着一把精致的香木折扇,裙摆随着优雅的小步行进轻轻摇曳,鸦色的秀发整齐地挽在脑后,别着一枚月白色的珍珠发卡。
隐隐发黑的珍珠显然是假冒伪劣,但少妇略微有些涔涔细汗的肌肤却都是真的。
她左手拿着折扇给自己扇风,右手从锅台往搪瓷盆里舀开水。
这是要给坐月子的小姑子擦身子的。
被锅炉房的灰烟不住地呛声,皓腕上滑稽的黑灰,还有她一咳嗽就绷紧的干瘦后背。
开场两分钟的长镜头,整段电影连一句话都没有,一张脸都没露,但已经事无巨细地交待了一切。
夸张一些讲,观众们似乎可以不去管那张脸是谁。
或者说,让角色把脸蒙上都可以。
是周讯,是刘伊妃,是范兵兵,无论是谁。
不重要。
一个不谙俗务,和如此破败普通的院落格格不入,着装姿态远非普通农妇的小资少妇的形象,已经跃然纸上了。
这个角色形象,是周讯仅依靠服化道和自己肢体语言塑造的,更是路老板这种不叙事的大师手法娓娓道来的。
距离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可谓更进一步了。
长镜头结束,周讯转过身来,但观众的视角根本没有聚焦在她脸上。
刚刚的两分钟,这张脸似乎已定格在大家心里了。
周讯把折扇夹在咯吱窝,吃力地端着一盆热水进屋。
屋里的陈设、道具百分之百还原70年代的场景,没有一丝会让观众出戏的细节,足见下了真功夫。
开门那一声牙酸的吱呀声惊醒了坐月子的宋嘉,她发丝凌乱地擡头,见是自家嫂子,又昏沉沉地睡下。
「起来擦把脸。」
电影的第一句台词,周讯话里行间的疲惫和陌生显露无疑。
身累心也累。
周讯和父亲李雪建都是京城人,父亲原为医学教授,因为潜心研究中医遭受迫害。
两年前,为求自保,也是看好女婿的忠厚诚恳。
经人介绍保媒,他像那个时代无数和工农兵结合以求出路的父亲一样,把原为英文教师的女儿周讯,嫁给了年长十岁的三十八军某营长。
周讯今年24岁,正值青春年少的年纪失去了富足、洋气的生活,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
面对性格铁面无私、极度大男子主义,又一直两地分居的丈夫胡君,说心里不苦闷是假的。
小姑子宋嘉诶了一声,艰难地撑着胳膊肘从床上起身,侧过身来看着嫂子。
在她眼中,周讯的一切都是美的。
镜头从宋嘉的过肩给到周讯的动作特写。
她极其不熟练地将旧布在水中浸湿,又很费力地拧干,胳膊上因为瘦削暴起的青筋尤其明显。
心情不美丽的周讯嘟囔了两句,这才过来轻轻地给小姑子擦着汗津津的脸、脖子、身体。
「翻身。」
宋嘉平日里性格泼辣——都是荒年里抢食吃的农家子弟,哪有不泼辣的。
但对着这个好像从天上下凡的嫂子,即便语气生硬,她也甘之若饴。
在她心里,自己大哥还配不上这样的女人哩。
粗布的棱角似乎有些划痛了宋嘉,她裸露的后背抽动了一下。
「没事!没事嫂子!」
宋嘉连声安慰,甚至在周讯小心地缩回手之前。
「明天。。。我去爸爸那里看看,有没有医用纱布吧。」
「这布的确太硬了。」
嫂子的一句软和话比什幺软和的布都叫人舒服,趴在床上的宋嘉心里熨帖极了。
好像费尽了心力,周讯端着水出门倒掉,又将窗户缝闭紧。
「嫂子,屋里太闷了。」
周讯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搁往常也就摇摇头不怎幺答话了。
兴许是觉得刚刚给宋嘉擦身子把她弄疼了,觉得有些抱歉,今天格外多讲了两句:「你坐月子,不能见风的。」
「隔一段时间开一会儿。」
「哦!」
宋嘉也不想管她话里行间有多幺高深的科学道理,好像只要周讯肯跟她多讲两句话就很好了。
孩子突然呜哇地哭起来,宋嘉把儿子抱在怀里哄着,笑着对周讯道:「嫂子,要不你试试?」
周讯连忙摆手:「不,不,我手笨,别摔着孩子。」
终于忙完了一切,周讯坐到床边的桌子上,翻起一本英文小说《简爱》。
她看得入神,不自觉地擡手把耳边扰动的几绺碎发撩起。
手指白皙而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连那两点在宋嘉看起来恨不得长在自己手上的冻疮根都显得可爱起来。
这是周讯过年的时候留下的,是小资女郎试图融入平民生活的印迹。
不敢大声打扰嫂子看书的宋嘉忍不住去学她的模样,右手肘没注意磕到床头。
她哎呦了一声缩回手捂嘴,周讯擡眼好奇地看着小姑子:「怎幺了?」
「没。。。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