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筠被吓了一跳,直至此时才对这帮艺术家们的投入和忘我有些认知,窥得了开闭幕式讨论工作的日常画风。
她指示摄像机将镜头对准情绪有些激动的音乐总监陈其钢。
陈其钢在2007年6月临危受命,在谭盾退出后接手音乐总监一职。
他主导建立了「无记名 PK」创作机制,组织70余位作曲家参与竞争,通过12轮筛选确定最终方案。
这种「去人情化」的选拔方式得到了路宽和张一谋在内的导演组的鼎力支持,虽引发部分作曲家不满,但确保了《画卷》、《礼乐:春江花月夜》等作品的高质量呈现。
刘欢和莎拉·布莱曼的《我和你》就是他的作品。
这位音乐家站起身来:「路导、张导,用林妙可行,用杨沛宜也可,但绝不能挂羊头卖狗肉,这是对音乐不尊重,也是对两个孩子的不尊重。」
「哎呀,老陈你激动什幺啊,先坐下。」陈伟亚有些面色不虞:「我刚刚不是说了吗,前面两届奥运会都是这幺干的,何谈不尊重呢?」
「这种世界顶尖舞台别说是我们这样的情况了,就算是原唱来了,以防万一都得放录音,容不得一丝差错啊!」
「人家做得,我们就做得吗?别的国家火炬传递会被纵容暴徒冲场吗?」
「这一次要不是路导他们绞尽脑汁提前做了些安排,最后的结果还不知道怎幺样呢?」
在场其实不乏赞同陈伟亚观点的艺术家,但看着陈其钢再一次表达了自己的立场,面色肃然地坐在位置上不再说话。
会议室里陷入了一片死寂,大家都在凝神沉思这其中的利弊。
顾筠等纪录片拍摄人员深刻地感受到气氛的剑拔弩张。
在巨大的工作压力下,肩膀上承担着全国人民的期望,大家的情绪有些出格也是可以理解的。
其实,陈伟亚的话也不能说有多错。
路老板从开始问了一句马文等人的意见就没再说话,其实这也是他主持和参与很多创意小组讨论的常态。
很多问题,他即便知道最佳答案,但无法第一时间提出来达成合意,因为无论哪个问题的哪个方案,难免会有缺陷。
最终得出的方案并非最完美,而是最合适。
譬如在讨论「击缶而歌」时,大家各抒己见提出的埙、祝等乐器,路宽明知道不合适,但还是让大家去尽情论证。
最后选择了缶这个方案,就议无可议,可以定稿了。
如果他一开始就提出缶,毫无疑问会被当场推翻,最后能不能用还不一定。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艺术上的事没有绝对权威,在场众人都是各自领域内的全国、甚至世界顶尖人才,也不见得都会盲从他。
当下这个《歌唱祖国》的小女孩演员问题,其实也是一样。
陈其钢的观点没有问题,但陈伟亚又能说有多错吗?
就像他讲的一样,此前连续两届奥运会都是假唱,甚至在他们不知道的2012年伦敦奥运会上,被当做噱头大肆宣传的英国女王跳伞也是替身,也没见得被人大肆诟病啊?
凭什幺北平不行?
路老板心里微叹一口气,刚刚询问三个海外华人艺术家关于西方观众的视角,不是他崇洋媚外,而是这样的盛会本就是国际化的节目,不能闭门造车。
也只有他知道,西方人假唱可以,但放在北平就是不行。
2008年奥运会后,美国《华盛顿邮报》评出了年度十大丑闻,就把奥运假唱事件公之于众,大肆抨击;
英国《卫报》也指出这种假唱行为与奥运会所倡导的公平、真实等精神存在一定冲突,是可耻的。
西方新闻人带着正治倾向的不公观点暂且不提,路宽来做这个奥运总导演,本就是为了贡献自己的力量,把这一世的奥运会做到最好。
无论是注定载入史册的无人机震撼点火、LED的改良、下半场现代中国的节目编导,他是实现了这个目标和理想的。
同样,摆在面前的问题,依然要他最后拍板,即便独断专行,也不能让假唱事件再次发生。
「同志们。」年轻总导演的声音打断了现场的沉默,大家都擡起头来看他。
「昨天《纽约时报》的标题,把奥运圣火从巴黎到洛杉矶的过程,污名化为『一场精心编排的爱国秀』。」
「如果今天我们选择用林妙可的形象加上杨沛宜的声音,从小了看,这是对两个孩子的不公平和对观众的欺骗。」
「往大了看,我们丝毫不用怀疑西方新闻人的操守,这个污点会像癌细胞一样跟着北平奥运一辈子,无论我们其他方面做得有多好,他们永远可以拿这件事来攻击。」
众人都是听得心里一顿,奥运会筹备一年多以来各种西方媒体的流言蜚语不断,大家也都被恶心得够呛。
甚至《人报》都专门创立了「钟声」来辟谣,以正视听。
「大家想一想我们选择的『缶』这个乐器,当时古音乐教授讲它叫『击之有声,止之有节』,这正是中国文化的底色之一——」
「真实而有度。」
路宽看了眼沉思的张一谋:「用林用杨都可以,但绝不能假唱,我偏向于张导的观点,用林妙可。」
「到时候现场氛围进入高潮,没有人去辨别《歌唱祖国》的音色、音准,但这段影像是会流传很久的,领导的考虑也有道理,在这件事上确实是形象的比重更大。」
陈伟亚为难道:「可领导那边。」
「出了问题我和路导扛,没事。」张一谋依旧和北电小师弟配合默契,他沉声道:
「比起虚假的完美,真实的不完美更接近奥林匹克精神,1936年的柏林奥运会上,美国黑人选手欧文斯夺冠时跑掉的鞋钉至今被津津乐道,没问题。」
老谋子举手:「下面表决,支持林妙可的请举手。」
会议室中全票通过。
顾筠在纪录片的镜头后看得心生感慨,拿着速写本记叙作为旁白:
我们看到旅法二十年的陈其钢突然红了眼眶,在众人的掌声中,我们深刻理解了路宽导演在不同场合提出过的「文化自信」。
我想这并不是口号,而是敢于将未经修饰的文明,坦荡地放在四十亿人面前。
会议室内的讨论还在继续,张继钢提出了一个新问题,有关《大秦皮影》节目。
路宽听得脑门发胀,这也是后世在临开场被反复验证不能成行的节目,最后无奈被砍。
只是如上述原因,他现在无法明言,因为这是只有实践才能证实的缺陷。
特别是这个节目是张一谋和陕省皮影非遗传承人张伟东领衔的创意团队,路老板没办法就这幺不明不白地毙掉。
否则无法面对对他推心置腹的北电老学长。
如之奈何。
「最近伟东已经在大兴带着演员们进行了两轮彩排,浙省厂里送来的可折迭式金属皮影骨架也就位了,效果非常不错。」
张一谋笑出一脸褶子,他是很愿意把家乡的文化推广出来的,皮影也是很能代表中国文化的一种艺术元素。
「路导,下周无人机试验之前我们一起再看看吧?」
路老板欣然应允:「好,没问题!」
下午的讨论很顺利,一直到下午5点,顾筠意外地发现有两位国际友人前来客串。
「路桑!张桑!我们到了!」
北野武、高仓健两人在奥组委工作人员的引领下步入会议室,大家都笑着鼓掌欢迎。
高仓健是日苯战后最具国际影响力的男演员,以《追捕》《幸福的黄手帕》等作品成为日苯国民级影星,其冷峻硬汉形象深刻影响了亚洲影视审美。
《追捕》也是拾年后国家首部引进的日苯电影,高仓健的杜丘形象风靡全国,他和张一谋在2005的《千里走单骑》有深度合作。
北野武更不必提,他和路宽在2002年的威尼斯结识,臭味相投遂成狐朋狗友。
东宝株式会社就是北野武居中介绍,才成为的泛亚电影学院连结的亚洲盟友。
这几年路宽的电影包括《历史的天空》但凡在日苯上映,他也是不吝支持。
如果说高仓健是日苯的国宝级男演员,北野武就是被黑泽明钦点的接班人,是日苯的国宝级导演。
这两位中日友好人士干嘛来了?
鉴于火炬传递进入亚洲,不日就要来到东亚诸国,这是路老板和老谋子商量后施行的一个营销手段,用以烘托北平奥运的声势,体现东亚国家艺术家之间的友好交往。
换句话说,他的《历史的天空》即便一直将电影内涵的措辞向呼吁和平引导,但总归还是引起了鬼子国内右翼的回击。
现在你们日苯影坛的两位大手子也来跟北平奥运的总导演「私相授受」,总归能把鬼子国内被挑拨起来的对奥运的仇视情绪压制下去一些。
高仓健和北野武也是欣然应允,甚至前者在上一世就有过奥运期间拜访张一谋的逸闻,被记录在了《张一谋的2008》纪录片中。
顾筠知道这个素材比较重要,很有统战价格和宣传价值,打起精神来选取机位,力图把四位主角的表情、动作都做好采集。
路老板高兴地鼓掌欢迎,众人见面打过招呼,北野武让工作人员送来两把武士刀,这是他们的礼物。
「路桑,张桑,我们此行主要是拜访二位,聊表我们对北平奥运的支持。」
他背对背众人和路宽使眼色,后者在电话中聊到了北平的三里屯,一个被路老板描绘成人间天堂的地方,当初昆汀都流连忘返。
这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
老谋子和高仓健亲切拥抱:「感谢、欢迎两位的到来,谢谢你们的礼物,我跟路宽导演也准备好了回礼。」
北野武是个颠佬,大大咧咧地摆手,但此刻面色瞬间肃然起来:「两位,请允许我们赠刀!」
众人又纷纷鼓掌叫好。
既然是国际友人的友好交流,也要允许别人宣传自己的文化,按照自己的规矩来展示武士刀。
顾筠的摄像机迅速转向两人,北野武穿着藏青色立领西装,高仓健则一袭灰麻和服。
桌上清理出一片空档,两人将锦袋平放,解开丝绳时露出靛蓝色越前和纸包裹的刀鞘。
会议室的灯光在刀鞘上投下冷冽的光晕,北野武率先解开靛蓝色和纸,一柄太刀缓缓显露——
刀鞘以黑漆为底,金漆勾勒出连绵纹样,刀镡处錾刻「山川异域」汉字,笔锋如刃,在灯光下泛着青芒。
他只露出了三寸,口中讲解到:「黑泽平先生崇尚的武士传统,用以示人时是『真剑不现全身』,路桑和张桑待会按规矩要自己拔刀。」
高仓健亦然,只是他那柄刀上写的是「风月同天」。
「好一个山川异域,风月同天。」老谋子文采斐然:「唐朝鉴真大师东渡时,日苯长屋亲王赠大唐千件袈裟,绣的正是这八个字,有心了。」
路老板鼓掌笑道:「北平奥运不但是中国的盛事,也是全亚洲的盛事,感谢拳拳之意,和平万岁。」
做戏做全套,在纪录片导演顾筠的镜头下,路宽和张一谋又分别拔刀、擦刀,这是受礼的步骤。
北野武递上两块白布:「两位,在日苯,刀是忠贞和守护的象征。」
「擦刀的时候把嘴堵住,口中的无烟污垢不能亵渎刀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