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那就谢过王次辅了。”张问达听闻此言,才郑重的拜了下,送别了王崇古。
王崇古和张问达在牢狱之中的问答,很快就呈送到了御前,朱翊钧看完了整本案卷,面色变了变,重重的叹了口气。
“陛下,这张问达看起来确实有几分才华,但决计不可宽宥,否则这吏治必然崩坏。”冯保看陛下的神情,就知道陛下在可惜张问达的才华。
“不是,朕没打算宽宥他,他都偷到朕这里了,朕要是宽宥他,日后都得偷到朕这里,死罪不赦。”朱翊钧十分明确的回答了冯保的顾虑,可惜归可惜,但张问达该死是真的该死。
朱翊钧对于杀人二字,从未手软过。
“朕就是想起了刘汉儒,就是那个把三都澳私市经营的堪比月港市舶司的刘汉儒,可惜了。”朱翊钧又想起了刘汉儒来,这个循吏,不走捷径,现在也能是一方干臣了。
王崇古就宁波三府官厂审讯了张问达,在审问之前,这三个官厂已经完成了收回。
这次问答,包括了很多方面,信息量很大,朱翊钧又重新审视了一遍,做好了抄录。
要允许官厂关门,否则旱涝保收,惰性会毁了所有的官厂,必须要倒逼官厂自我革故鼎新,穷则变,不穷途末路,人是不会变的;
经济上行和下行衡量标准为利息的高低;利息是标准,不是经济潮汐的根本原因,造成这种潮汐的根本原因是分配不公,总需求跟不上总供应;
不破不立,不破产无法迎来下一次的繁荣,应跳未跳、应死未死之人满坑满谷,会阻碍生产力的发展,在大破大立的时候,需要有人承担历史责任,送他们上路;
官民联营模式的初步探索,张问达和自己的女婿曹学成,累积了一些经验,可以看作是探路先锋,积累更多的经验,可以让朝廷在经济潮汐之中,保全自己。
这也算是张问达的临死谏言了。
万历十七年八月十八日,杭州府万人空巷,大明皇帝在阳和门罗木营外,摆好了公审的大刑台,让杭州万民参与此次的公审。
内场只有一千个座位,佃流氓力只有一百人,匠人三百,势要豪右、富商巨贾、各地府州县官吏六百人,这一次威罚主要是为了惩戒三府官吏和依靠自己垄断地位,为所欲为的富商巨贾。
阳和门上旌旗招展,鼓声、号角声震天响,团龙旗在风中翻卷着,缇骑们甲胄鲜明的维持着整个公审现场的秩序,一切都有条不紊。
被杀的428人,人人都背着人命官司,手上沾满了百姓的血,哪怕是最干净的张问达,他也逼着苏氏一银贱卖了顺源织造坊。
苏氏收下了朝廷的赔偿,但是不敢再碰织造坊了,苏氏怕死,织造坊利润再高,他们也不敢碰了。
“皇兄,当初臣弟胡作非为之举,现如今,摆出如此的阵仗,反而成为了大案要案审判的必然流程,是不是有些不妥?”朱翊镠也参与了这次的公审,他真的是有些坐立不安了。
公审这个制度,是他胡作非为搞出来的,当初他就是想让士大夫丢人现眼。
现在居然成为了大明律法清明、法治建设的重要工具!
这让朱翊镠有些惶恐,甚至有些畏惧,他怕自己的胡闹,把大明带到沟里去。
朱翊钧笑着说道:“没有不妥,你是胡闹,但朕不胡闹,九卿共议也不是胡闹,这是经过廷议的决策,是为了让修出来的大明会典,有用武之地。”
“镠儿,你记住了,无论到了哪里,人无信则不立,做人如此,治国也是如此,这大明会典既然修出来了,是让人遵守的,无论是万民,还是官吏,都要以此为纲常。”
“公审,就是大明会典徙木立信的那根木头。”
万历维新是大明全面浴火重生的变法,绝非小打小闹,大明正在由小农经济向商品经济蜕变,过去完全的人治,会造成律法的不公,是无法适应商品经济的。
国朝治理也要革故鼎新,尤其是律法上,要制度化、程序化、法制化,而要实现依法治国,要经历四个阶段,有法可依、有法必依、执法必严、违法必究。
这四个过程是循序渐进,相辅相成的,也不是一成不变的。
对于大明而言,修大明会典,并且根据实践不断修改会典,就是有法可依。
最简单的是执法必严,灭门的知府,破家的县令,这年头,知府和县令就是地方的青天,判了就执行,执法必严,最是容易做到。
而这里面最难的是,有法必依和违法必究。
有法必依是依法治国的中心环节,是大明法治建设最重要的部分,大明是官本位,地方官滥用权势数不胜数,比如张问达逼迫苏氏一银转让顺源织造坊,就是典型的滥用权力。
大明会典这样立法,但地方官往往有自己的想法,这是朝廷在推行国朝治理革故鼎新中,遇到的最大难题,而公审,就是朱翊钧手中的工具之一。
“朕就想着有一天,公开审判的公审制度,能全面代替秘密审判。”朱翊钧看着大刑台,由衷的说道。
朱翊镠听闻,憋了半天,憋出一个字来:“难。”
真的非常困难,尤其帝制之下,比如朱翊钧手里还有七张没用过的空白驾贴;
比如,张宏就把他的义子陈增和三个从犯,秘密审判了,甚至就在半间房,砍了头,尸体喂了狗,脑袋送解刳院做标本了。
朱翊钧坐在阳和门的五凤楼上,等待着公审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