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知道郑和下西洋,船只浩浩荡荡,福船如同一座大山一样在海上漂浮,但已经没有人知道大福船工作原理了,甚至万历年间一些船匠,只会觉得当初的记载,有些失真,那种船只不利于航海。
可船匠们面对数人高的尾舵遗物,又说不出反对的话来。
大明在龙江造船厂发掘了一大批大小不等的尾舵,这些尾舵无声的陈述着当初大明水师的辉煌过往。
大明擅长记录,记录事务的大小、意义、为什么、如何运行,写下来存在某个地方,但随着时间流逝,过去极其重要的东西突然变得不重要,人们开始忽视并且遗忘,随着人的不断离开,当年留下的文档,开始腐朽、丢弃,最终被彻底遗忘。
造船如此,牵星过洋术也是如此,汉代遍布大汉江山的铁官、铁冶所也是如此,一旦这件事变得不重要,就会慢慢被人遗忘。
人会忘记一些事儿,制度也会。
为了避免这种现象,凌云翼按照年份,将王崇古、官厂的制度手记,全部进行了备份,方便日后寻找设计之初的冗余,解决问题,也方便知道,当初官厂为何会做出某种抉择。
“陛下,今天都察院总宪陆光祖提议之事,内阁询问上意。”冯保问起了今天廷议上未决之事。
都察院建议成立一个专事反腐稽查的反腐司,隶属于北镇抚司管理,但这个衙门,又不完全是由缇骑构成,而是由素衣御史督查,带领缇骑进行反腐抓贪。
上到朝中三品以上大员,下到县衙吏员,全都在稽查名册上。
反腐司之所以要在北镇抚司这个特务衙门,是因为这是个政治性衙门,而不是都察院、刑部、大理寺这样的法司。
政治性衙门是一把双刃剑,一如密疏制、缇骑衙门等等,都是完全依靠掌权者个人品行去支撑,一旦用不好,就会立刻变成党同伐异、清算异己的工具。
趁着皇帝英明的时候,赶紧把框架建设起来,在实践中不断的修缮规则,等到多数人形成了共识,皇帝不英明,也能正常运转,就是朝臣们的目标。
反腐司,不是一蹴而就,这个衙门没有正式挂牌之前,其实一直以海瑞带领素衣御史反腐而存在,海瑞和素衣御史们办案,也不是单打独斗,而是借调北镇抚司缇骑稽查。
之前之所以不挂牌,是因为朝里有个大贪官王崇古,反腐司成立,这个大贪官查不查?怎么查?
别的明公都是小问题,还能用皇恩浩荡、赏赐恩厚平账,王崇古在宣大长城上贪了足足五十万银,经年累月,贪了足足两百多万银,这个帐实在是太大了,根本没法平账。
反腐司名义上不存在,但实际存在,现在是都察院上奏,正式确定反腐司规制。
反腐司御史和反腐司指挥使平级,反腐指挥使直接对皇帝本人负责,第一任反腐指挥使由提刑指挥使陈末任职。
朱翊钧犹豫的原因也很简单,这玩意儿很容易失控,很快变成契卡,也就是全苏维埃肃反委员会,职能很容易就会从反腐这单一职能,快速变成在全国范围内,对所有官吏进行政治审查的工具。
张居正对反腐司事,表达了自己的高度赞同,在廷议中,张居正的意见,表明了他已经想好了,要用反腐司对官吏,进行忠诚度检测了。
朱翊钧本人是允许一些不忠诚的现象存在的,比如此时在朝中的刑部左侍郎周良寅,他本身是个贱儒出身,在辽东种了十年地,带着百姓战天斗地,和水泡子斗了足足十年才换取了忠诚的机会。
周良寅腿上密密麻麻,全都是蚂蟥吸出来的伤口。
让皇帝犹豫的第二个原因,是由凌云翼作为内阁次辅,主抓反腐。
凌云翼这个人很简单,杀无赦,他活了这么大岁数,发现问题真的很难解决,解决搞出问题的人,是最简单有效的策略,让凌云翼抓反腐,职能快速扩张,是显而易见的事儿。
第三个原因,则是在地方,反腐司要调用稽税院、稽税房的稽税缇骑办案,一班人马,两套牌子。
稽税院的职能和反腐司混淆到一起去,不利于稽税院的长久,稽税院之所以能够获得普遍的认同,是因为稽税院只稽税,甚至造反事,只要不惹到稽税缇骑,稽税缇骑都不管。
“朕原来的想法是,都察院总宪入阁,主抓反腐内务,反腐司不隶属于北镇抚司,而是隶属于都察院,在地方上不借助稽税院,但,这样一来,反腐司就和本身的都察院监察职能冲突了,等于白设。”朱翊钧回答了冯保的问题,他对这件事,还是不认可。
“那反腐司和地方衙门官吏和光同尘,就是必然了。”冯保谨慎的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在内阁增加一个都察院大学士,并不能有效的反腐。
不隶属于北镇抚司,这就不是个政治部门,而是一个法司。
“侦缉事权和审问权,还是要分开,反腐司可以查案,但反腐司只能查案,不能处置,处置仍交给都察院弹劾定罪。”朱翊钧改变了自己的主意,反腐司非常有必要隶属于北镇抚司,但如何处置案犯,还是要过堂。
侦缉事和审判都归反腐司,这个衙门的职责一定会变成对内肃反。
张居正告诉过大明皇帝,制度设计第一步就是确定权力边界,最好是单一职能,只要扩大职能就会失控。
但张居正、凌云翼、陆光祖等人在反腐司制度设计中,明显违背了这一条。
“陛下圣明。”冯保也觉得都察院提议的反腐司制度,权力有点太大了。
“地方上,不能让反腐司调动稽税院缇骑,但是再养一批反腐缇骑,这就会造成极大的冗员,这不是朕想看到的,朕已经在竭尽全力的控制稽税缇骑的规模了。”朱翊钧的手指在桌上不停的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