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没好过去打扰你们,赶紧涂涂,这市郊的蚊子太毒了!」
她拧开薄荷味的瓶盖,指尖沾了清凉的液体,不由分说拽过路宽的手臂。
「今天第一次看彩排,我终于明白你说的顶级导演从奥运会里学调度了,真的太不容易了。」
刘伊妃见过过最大的场面调度戏就是《历史的天空》,但后者的场面调度难度跟奥运会相比,还是有些相形见绌。
整个文艺汇演环节一共有15000多名演员,包括解放军战士、专业舞蹈演员、武术表演者、民间艺术团体及志愿者。
再加上不计其数的道具、服装、灯光等元素的掺杂,每个节目和节目之间的串联都是复杂的调度命题。
就像这第一场击缶而歌里短时间内2008名战士从候场到舞蹈、击缶的七次队形变换,就被老谋子运用到了他后世《悬崖之上》雪夜枪战戏的子弹时间调度中去。
包括不同于影视剧组的单一架构,奥运团队包含军工专家、航天工程师、非遗传承人等47个专业领域的整体协同,这种跨界的协作经验,对于后期路宽拍摄巨型科幻电影的经验积累是非常重要的。
特别是北平奥运会这种技术与美学结合的宏大叙事,简直就是科幻电影的核心命题。
这场国家典礼的淬链,最终沉淀会成为他导演工具箱里的特种装备。
路老板拍拍小女友的手:「行了,没那幺矫情,大家都一块儿喂蚊子呢。」
「别动!」她声音压得低,指尖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
花露水抹在他被蚊子叮出的红点上,立刻晕开一小片透明的凉意,又被她拇指指腹按着打圈揉开。
小刘的指甲修剪得圆润,划过皮肤时像某种小动物柔软的爪垫,她突然踮起脚,把沾着花露水的指尖点在他后颈。
「这里也叮了。」她说话时呼出的气息拂过他耳后,带着樱桃汁的甜香。
「好了,别管我,你忙你的就行了。」
「嗯,那我先过去。」
路宽工作时极少磨叽,亲昵地捏了捏她的俏脸就走开了。
感受着后颈微凉的触感,未婚妻的手仿佛抚平了他心里的焦躁。
再经历了诸多挫折与磨难过后,两人之间早筑起一座无需言语的桥:
她在桥这头为他点行路的灯,他在桥那头为她垒挡风的墙。
此刻的刘伊妃,望着路宽站在主席台前的背影,那挺拔的轮廓在探照灯下镀了一层冷冽的银边。
他肩线撑起熨帖的衬衫,后颈处还残留着她指尖抹开的花露水痕迹。
像一枚隐秘的,爱的勋章。
彩排还在继续,各支队伍轮番上阵,重复着一小时之前的故事。
可现在就连看台上的刘伊妃都能看得出,第二次的表演情况比之第一次,只能说好得非常有限。
场地转换的适应难题、气候条件的天然影响、巨大仪式感带来的心理紧张、表情管理产生的情绪冲突。。。
一切的一切,都叫第一次带妆彩排的的文艺汇演演员们不知所措。
直到最后一个讲述高铁基建的《驰骋的时代》节目勉强落幕,激昂的音乐声瞬间渐渐隐去,探照灯重新打开时。。。
整个大兴训练基地几乎只剩下每个人耳边的风声。
不但是台上的导演组和奥组委工作人员,也包括台下亲身演绎的演职员们,都为这种突如其来的挫败打击得不行。
探照灯刺眼的白光下,2008名战士绷紧的下颌线在阴影中微微发颤,第三排左侧的年轻士兵死死盯着自己发红的掌心,方才击缶时慢了半拍的失误像烙铁般灼着神经;
右侧方阵里,某舞蹈学院出身的引导员咬住口腔内侧软肉。她本该如往常般用脚尖轻点地面给队友提示节奏,此刻却连呼吸都滞涩起来;
这样的挣扎,出现在几乎每个人的脸上。
第二轮全程指挥的总导演路宽没有跟张合平、张一谋沟通,直接举起话筒:「请工作人员清理场地,把我们所有节目的演员一起请到场内。」
「请大家按照各自的节目分方阵站好,千万不要奔跑、拥挤,造成踩踏。」
奥组委所有人都惊讶地看向他,只不过囿于这位总导演两年间建立起的绝对威信,没有人出声质疑些什幺。
大家已经习惯于在困难的时候把目光投向他。
确实,路宽不认为第三轮彩排有什幺必要再继续了,至少是今晚。
万事开头难,今天是第一场带妆彩排,即便超出预料,但他还是能够理解大家的发挥失常。
毕竟这段时间国内发生的事情也确实太多,不乏有影响到现场演员们的情绪的因素。
但没有意义的循环往复,只会让演员们的信心被摧毁殆尽。
这和电影拍摄中的演员情绪是一个道理。
小刘也好奇地听着他的发号施令,默默地走近到男友侧后方不远处,同马文并肩站立。
夜风掀起她栗色的发尾,探照灯的光柱如利剑劈开墨色天幕,台下的15000人不再是模糊的数字和人海,如同无数个精密方阵咬合而成的巨型机械。
只是这台承载了国人希望的巨型机械,此刻有些疲惫。
出人意料的是她那位未婚夫的指令:「好,朋友们,请大家先放松下来,我跟大家聊几句话。」
「各位都知道我和张导是电影导演,张导的职业生涯比我要长得多,但即便是我,也在经手的电影项目中经历了数十位不同的主配角。」
「我想告诉大家的是,无论是再天才的演员、亦或是最笨拙的新手,都从没有谁在镜头前能一次就奉献出完美的表演。」
「在场有些年龄大一点的朋友们喜欢李雪建老师的,他在《返老还童》里饰演李明的父亲,在海边的朝阳下逝世的那场戏NG了八次,当然也是他自己精益求精的结果。」
「在场有年龄小一些的朋友喜欢刘伊妃的,她在第一部出道的电影《爆裂鼓手》里不但创造了我经手的演员中,最高的NG记录,也创造了掉眼泪最多的记录。」
看台上的导演组们面颊上的严肃稍有些松弛,大家都明白过来这是在给兢兢业业却不得其法的演员们解压。
马文捏了捏身边少女的肩膀,后者只是面带微笑看着自己的男友,享受这一刻能同他分享人生或美好、或艰难的瞬间。
偌大的训练场上的一万五千名演员们倒没有笑出声来的,只是从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看来更松弛了些。
路老板的声音又响起:「请我们的工作人员关闭一半直射场内的探照灯,再请现场的演员朋友们闭上眼。」
他的声音通过环绕音响在黑暗中扩散。
「深呼吸三次,忘掉你们是战士、舞者或志愿者,只去感受脚下这片被无数人踩实的土地。」
这种集体放空的技术源自电影拍摄中的「情绪清仓」法则,当演员因频繁NG陷入自我怀疑时,有经验的导演会立即叫停拍摄,通过他的方式,根据演员类别的不同给他们解压。
黑泽明在《乱》片场让频繁不入戏的武士演员们卸下盔甲午睡;
伯格曼在《假面》拍摄期间曾因丽芙·乌曼反复无法进入「沉默对峙」的戏份而叫停,他将整个剧组撤离片场,只留下女演员独自坐在波罗的海岸边的礁石上,让海潮声冲刷她积压的表演焦虑。
他对乌曼讲了一句导演圈内流传的经典名言:不是你在演角色,是角色在等你迷路。
路宽把整个奥运会作为他通过电影大师道路上极重要的一步,此刻也其实正扮演着黑泽明和伯格曼的角色。
只不过他要松解的神经,是15000名演员组成的人山人海。
演员们跟随着他的指令照做,路宽沉稳有力声音继续飘荡在训练场中:「接下来,请大家互助,做三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