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崇古绝非杞人忧天,因为去年离世之前,王崇古就已经察觉到了问题,而且还专门上了三道奏疏。
朱翊钧继续说道:“似乎从万历十年起,好像没有人再提起清丈了,连浙江还田,也就是朕到了浙江,看遍了还田的结果,发下去了《翻身》,让百官借着万寿圣节贺表,谈谈看法。”
“但朝中也似乎很少有人提起清丈还田了。”
王崇古去年南巡回京后,就发现了,各级衙门越来越不注重田赋了。
浙江、福建、江左江右、湖广地方衙门,在上海松江府设了个买办衙门,专门买海外的舶来粮,连船都不卸,等到海漕扬帆的时候,就一起押送京师。
地方衙门更加看重驰道,看重水路疏浚,对田赋越来越不在意,当朝廷不在意田赋的时候,自然不再在意百姓。
权力不会出现任何的真空,村霸地痞无赖流氓,正在取代朝廷在乡野之间的统治地位。
长此以往下去,这穷民苦力,对朝廷真的还重要吗?
王崇古的担忧,用一句话总结就是:朝廷的统治基础从人口土地,正在转向商业资本。
这商品经济蜕变,城镇越来越重要,乡野越来越不重要,大明朝廷似乎不必再把手伸向乡野之间,也能维持有效且稳定的统治。
如果再把泰西那套竖切的法子拿来使用,设计一些穷民苦力互害的法子来,就会让统治更加稳定。
穷民苦力对维持朝廷当下运转(尤其是财政)的重要性,已经显著降低,变得越来越不重要,甚至可能在某些时候变成一种负担,朝廷有动力、也有能力,在相当程度上,忽视穷民苦力的具体困境。
在乡野,地痞流氓无赖成为乡野的最大祸害,却无人约束;
在城镇,穷民苦力堕落成游堕之民,反而利于海外开拓,铤而走险,妈祖一拜,离开大明腹地本土;
官厂通过不断拔高门槛,对穷民苦力关上大门;
律法上,更加侧重维护税源,也就是商业资本,而非田土人口;
皇权不下县,县下惟宗族,宗族皆自治,自治靠伦理,伦理造乡绅。
乡贤缙绅野蛮且强劲的生命力,就像野草一样。
“陛下,臣之罪也,臣之前推行一条鞭法,还是想的简单了。”张居正主动站了出来,揽下了罪名,一条鞭法似乎可以看作是原罪。
唯白银论,非常适合背负一切的罪名。
朱翊钧摆了摆手说道:“朕就是有些感慨而已,先生一条鞭法又没有广泛推行,仅在松江府试行了,把这些罪责,推脱到一条鞭法上,有点像齐天大圣画生死簿,所有人过错一笔勾销。”
真不怪张居正,也不怪一条鞭法,这谁也不怪,只能说国家这个集体就是如此。
一个政权、一个朝廷、大家允许你苛捐杂税、允许你不体谅民间疾苦、甚至允许你残暴不仁,唯独不允许你输。
只要你还在赢,这些苦难都可以勉强接受,因为你外战夺取的东西,终究要进行分配,哪怕是喝口汤,比如辽东的田土、绥远的羔羊、吕宋的棕榈园、旧港的金鸡纳树园、金池的黄金。
“少宗伯给朕写了两本奏疏,让朕选,看起来有得选,其实压根没得选,朕要是不赢了泰西,做那世界的霸主,夺了那日不落的王冠,万历维新,就只能说是失败。”朱翊钧说起了高启愚的两本奏疏。
一本是争,一本是不争。
看起来不争可以躺赢,反正大明拥有成本优势和商品优势,泰西人也不可能离开大明商品,让泰西人掠夺四海夷人,然后大明人用商品掠夺泰西人就是了。
但万历维新画出来的大饼,就没办法实现了,利润都被泰西人这个中间贩子给赚取了。
朱翊钧承诺过的,万历维新的荣光,包括大明的每一个人,包括穷民苦力。
所以,非常明显,路其实只有一条,拿下日不落的王冠,成为世界范围内的霸主,占领适宜居住的地区,向下分配这些获利,兑现所有承诺。
朱翊钧的处境,和汉武帝一样,汉武帝必须要赢匈奴,只要赢匈奴一切都好说,而朱翊钧要赢泰西,只要还在源源不断的开拓新的殖民地、总督府,就可以给万民一个交代。
其实现在泰西人斗不过大明的原因也不复杂,因为大明从始至终都把泰西看成一个整体在应对,下了死力气里挑外撅,生怕泰西人斗的不够凶,拼命的煽风点火,火上浇油。
而泰西则是一盘散沙,各有各的利益冲突,无法形成合力,大明才能在海上开拓落后的情况下,取得这些成果。
朱翊钧坐直了身子,面色凝重的说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古训昭然,商利虽丰,绝不可忘稼穑之根本,市廛虽盛,万不能弃亿兆为刍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