秩序之外,能相信的只有自己了,这也是大明商船不愿意出马六甲城的原因之一。
大明从来不怕商船掌控火力,因为商船的火力再强,也没有水师的火力强。
张居正和皇帝聊的海贸政策,整体上遵循了当年万士和提出的‘仗剑行商’这一海贸基本策略,在规则还不完善的时候,在一望无际的大洋之上,暴力就是保护自己的唯一手段。
皇帝和张居正聊了很久,这些都和环太商盟息息相关,但这些国策的调整,和其他成员无关,是大明自我调整,以适应新的海贸形式。
“先生对龙江、清江造船厂营造拖船之事,是如何看法?文昌阁里就咱们四个,先生可以畅所欲言。”朱翊钧说起了廷议上关于拖船的问题,张居正没有具体表态。
“陛下稍待。”张居正站了起来,在书架上翻找着书籍。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的身影,有些感慨,这个四十八岁成为元辅的帝师,终于是老了,两鬓已经斑白,连胡子都变成了杂色,而且身形也不像当年那样挺拔了。
张居正将一本《龙江船厂志补》拿了出来,翻看了片刻,找到了书签的位置,递给了皇帝陛下。
大明对南京城外的龙江造船厂,进行了全面的挖掘,对所有有可能的史料都进行了整理,最终由礼部修订了一本志书,补充了造船厂的兴衰史,其过程令人唏嘘不已。
朱翊钧看到了书签的位置,里面有很多张居正本人的注释。
“朕明白了,龙江造船厂的衰败,有朝廷的责任,而且是主要责任。”朱翊钧翻看着志书,承认了这一基本事实。
“龙江造船厂的衰亡绝非一时,而是不断衰亡。”张居正面色复杂的说道:“永乐年间,海贸兴盛,仅仅龙江造船厂,一年要营造海船、河船768艘,这些都是五百料以上的大船,彼时造船厂有船匠七万三千余人。”
“到了宣德年间,造船厂一年只能造187艘船了,而且多数都是小船,船匠逃的逃,走的走,到了宣德九年时候,船厂只有两千二百众,还皆是尸位素餐,三分钱一分货,钱到了也不干活。”
“仅仅九年时间,龙江、清江两个最大的造船厂,就已经失去了往日所有的能力。”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朝廷风向转变,海禁政策开始收紧,造船厂的船只订单快速减少,入不敷出之后,造船厂养不活那么多的船匠。
慢慢的船厂只剩下了一些尸位素餐之人,甚至这些人,都不再点卯,雇几个游堕之民,在船厂里敲敲打打,敷衍了事。
到了正统年间,龙江造船厂已经没有造船能力了。
造船厂失去造船能力,这里面,朝廷负有主要责任。
当初的龙江造船厂是绝对的官厂,大部分船只的营造和维修,都是朝廷的官船,官船不再营造和维修,这些船匠失去了生计,船厂衰败就成为了必然。
产业凋零的影响,比朱翊钧想象的还要深远,代表着整个产业链的衰亡。
最典型的结果就是正统十二年,钟山桐园付之一炬,却无人问津。
张居正支持船厂营造拖船,龙江船厂已经第三次上奏了,过往的小船利润微薄,河船为主的龙江、清江造船厂,又不能和松江、福建、广州造船厂一样,营造三十丈的海船。
船厂的匠人无事可做,这么下去,船厂没了,造船的产业链慢慢也会凋亡,这么搞下去,新曲谱旧词,过去的故事再来一遍而已。
“陛下,这六十万纤夫,他们但凡是有一点办法,都不会去纤夫,纤夫这个生计,实在是太苦太苦了,拖船带来的运力的提升,势必要让码头搬运货物增加,需要大量的人手,而且还有各色工坊匠人需要也是增加。”
“干点什么,都比做纤夫强。”张居正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格物院格物博士耿定向,深入了解过纤夫,这个行当,十三岁开始上工,干到二十五岁就干到头了。”张居正将翻找出来的另外一本杂报,递给了皇帝陛下。
耿定向,原来的南衙国子监祭酒,后来跟着徒弟焦竑一起进了格物院做了社科博士,专门负责各种社会调研,和林辅成不同,耿定向更倾向于了解大明百姓的生活,写了无数本的杂报。
辽东百姓垦荒记事,就是耿定向等人写的。
耿定向在杂报里,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描写了一个纤夫的一生。
纤夫所用的绳索并非麻绳,而是一种名叫纤藤的绳索。
纤夫从三五岁开始就跟着父亲长辈入山伐竹,六岁开始就使用蔑刀,将竹子切割成为篾条,用篾条编织成绳纤索之后,熬煮两天,放在太阳下暴晒,才是纤藤。
十三岁的时候,纤夫开始拉纤,一直到十六岁之前,分文没有,连饭都是糠饭,干草加麦秸碎了,再加点咸鱼碎,就是一天的口粮,而且还要勤快,否则动辄打骂。
有的时候,东家心善会给点黑面馒头,管一顿面条,但多数时候,都只有一张糠饼,两碗水。
十三岁到十六岁的纤夫,都是队上的累赘,一直等到十六岁,才能吃上一顿正经饭。
顺流而下的河船,不需要纤夫,只有逆流而上的河船,才需要纤夫,根据各种船只大小不等,纤夫从三四人到几十人不等,遇到官船,甚至要上千人。
而纤夫一天要拖船六七十里地,这一路上,全都是沙滩、乱石和悬崖,很多纤夫都是光着脚,因为鞋子很容易坏。